外交部工作組和駐肯尼亞大使劉顯法到機場迎接船員
獲救船員在住所打撲克牌
在被索馬里海盜囚禁了 1671 天之后,10 位中國船員聽到了期待的鄉(xiāng)音:" 我們來接你回家了。你們已經安全了,放心。"
這是在見到同胞后,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人質接返工作組組長楊舒說的第一句話。
當地時間 10 月 23 日傍晚,索馬里海盜釋放的 26 名中國、菲律賓、越南等國人質,搭乘聯合國糧農組織運輸救援物資的專機,抵達肯尼亞內羅畢機場。此時,距離那艘載有 29 名船員的臺灣漁船 "Naham3 號 " 被劫持的 2012 年 3 月,已超過 4 年半的時間。
當同胞歸來,終于可以安心地與工作組交談,有人問起現任中國國家主席是哪一位——長期的人質生涯使這些人恍若隔世。
事實上,很多人連自己的鞋碼都已說不清楚。中國駐肯尼亞大使館工作人員提早幾日就為 10 位中國公民購置了衣帽和背包,跑了幾家店才湊齊一模一樣的 10 套。大多數人不記得自己的鞋碼了,只能現場測量,這是他們幾年來第一次穿上系帶鞋。
雖然提早就收到了人質被釋放的消息,但直到接上他們,楊舒才向北京作了報告。
他在接受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采訪時解釋,接到人之前,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這是人質救援過程中最大的難點和風險。
在此之前,救援工作出現過多次反復。有兩三次,船員的旅行證件都已經做好,馬上就要前去接人了,最后又 " 推倒重來 "。常有家屬打電話詢問進展,他們只能解釋說,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這是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迄今為止處理時間最長的同類案件,花費力氣之大前所未有。從 2012 年 3 月漁船被劫至今,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接手過這起案件的主任已經換了 4 任,經手的工作人員達到 20 多人,部級協調會議也開了 20 多次。
聯合國、海峽兩岸關系協會以及 " 海上無盜計劃 " 慈善機構等多個國內外機構參與人質救援,中國政府從中做了大量的協調工作。" 這體現了中國的能力和擔當。" 楊舒說。
在內羅畢機場停機坪上,26 名人質拍下了可能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張合影,每個人的笑容都疲憊而放松。而在兩個月前,海盜為他們拍下的一張合影上,在索馬里灰黃刺目的陽光下,人質們每人舉著一張寫有特定代碼的白紙,個個眉頭緊皺。
這張照片后來被作為海盜接受談判條件的信號和人質存活的證據,發(fā)送給了 " 海上無盜計劃 " 成員、前英國陸軍上校約翰 · 斯蒂德。他負責協助談判和營救,對海盜的反復無常感觸尤其深刻。
直到最后的人質移交過程,他仍忐忑不安。" 你無法確定事情是否會在最后一分鐘出現問題。"
人質交接在索馬里中部城市加爾卡尤的機場進行,索馬里兩大地區(qū)政權邦特蘭和加勒穆杜格在這里激烈交火。自從上世紀末索馬里內戰(zhàn)爆發(fā)之后,和平再也沒有降臨過這個沙漠之國。在那個 " 隨時會受到襲擊 " 的機場,斯蒂德見到了 26 名人質。在中國人質宋江勛的記憶中,斯蒂德不斷跟他們說著 "happy(快樂)" 和 "safe(安全)"。
與人質會面時,斯蒂德哭了,盡管他 " 并不是個愛哭的人 "。
兩張合影的轉換,對人質來說,則是一次格外漫長煎熬的出海的結束。楊舒看到這些人走出飛機的第一印象是,他們表情比較呆滯,看上去不知所措,跟普通乘客明顯不同。很多人兩手空空沒有行李,有人手里的行李是塑料袋。
為了第一時間接上同胞,中國的人質接返工作組 6 位成員選擇等候在能夠想到的最近的地方——停機坪上。
在約翰 · 斯蒂德的記憶中,中國船員 " 立即被中國政府接走了 "。中國是唯一一個把汽車開到了飛機底下的國家。
當時,多個國家的接返人員在內羅畢機場等候。乘客走下飛機后,尋找同胞的人們比較激動。人們開始擁抱、流淚,場面一度混亂。
要從 26 名人質中辨認出中國同胞并不容易,他們看上去都是一樣的黝黑瘦弱。工作組不得不大聲喊:" 中國人到這邊來!"10 個同胞慢慢聚攏過來,包括來自臺灣的輪機長沈瑞章。
剛下飛機,沈瑞章就激動地從背心里掏出一張自己從前的照片,上面的他白白胖胖,與現在判若兩人。" 現在誰還能認出我來?" 他激動地問。
在被劫持的日子里,他和同伴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困厄。船上本有 29 人,臺灣船長鐘徽德在海盜劫持時被槍殺,28 人淪為槍口下的人質。4 年半的疾病和饑餓中,兩人先后病故。四川船員冷文兵關于那段日子唯一的 " 紀念品 ",是一個子彈頭。在漫長囚禁中他曾跳船逃走。他在海里游了 1 個小時,登陸后又徒步十幾個小時,最終還是落入海盜手里。他對獲釋不抱希望,以至于救援車到來時,他以為這只是又一次惡作劇。
冷文兵對中國青年報 · 中青在線記者回憶,上岸后,他們每人一天只能分到一碗水、兩頓飯。早上是幾片薄餅壓成的拳頭大的一個面團,晚上是一小碗紅豆飯。他們睡在四面漏風的棚子里,沒有鞋穿。
獲釋后,菲律賓船員阿尼爾 · 巴爾貝羅對媒體哭訴,在沙漠的高溫下,海盜每天只給他們很少的水和食物。他們捕食老鼠等動物。他形容這段生活就像 " 活死人 "。
根據一位醫(yī)療檢查人員的診斷,26 名船員中有一位患有糖尿病,一位曾經中風,還有兩位患有胃部疾病。就在登機前兩個小時,中風的四川船員曹永突然打滾、抽搐,最后只能先留在當地接受治療。
楊舒注意到,這些同胞被接上中巴車后,很快開始有說有笑,并紛紛向工作人員道謝。第一個道謝的是沈瑞章。在他妻子發(fā)布的公開信中,也同樣對大陸方面的努力表達了感謝。
" 其實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具體做了什么," 楊舒說," 但會清楚地知道一直有人在關心他們,國家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們。"
關于 " 為何事件經過 4 年半才得到解決 ",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陸慷在 10 月 24 日的例行記者會上向所有參與營救的機構和人員致以誠摯的謝意。他說," 以人為本,外交為民 " 是中國政府的一貫宗旨。我們一直將被劫持船員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 大家知道,解救人質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確保人質安全作為一個首要考量的話,就會使解救工作更加復雜,更加艱難。但是通過這次事件,我相信大家可以看到,不管多難,不管需要多少耐心,中國政府都有最大決心,盡一切可能把我們的同胞接回家。"
與世隔絕 4 年半,這些人已經被高速前進的社會遠遠甩在了后面,對很多稀松平常的事物都顯得無比好奇。他們不會使用智能手機,跟家人通話都需要別人幫忙撥號。
回國之前,一位船員想把一罐可樂帶上飛機,結果在離開住處時被工作組勸阻,難受了好半天。
楊舒是四川人,人質中有 4 人是他的老鄉(xiāng)。為了讓他們有回家的感覺,他特意用家鄉(xiāng)話跟他們聊天。
在提前考察了船員住處的餐廳后,接返工作組為他們確定了一套清淡的食譜:粥、湯、包子和蔬菜水果。
被問到需求時,幾個四川船員表示想要吃到以辣著稱的川菜,但沒有得到滿足。他們長期忍饑挨餓的腸胃無法承受刺激性的食物。那是索馬里海盜在他們身上看不見的地方所留下的創(chuàng)傷。
事實上,冷文兵回到老家之后的第一天就腹瀉了,因為吃了一頓標準的川菜。
對于歸來的同胞,工作組做了細致的安排。4 年多以來,他們第一次睡在了床墊上。工作組安排,床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床位的安排是同鄉(xiāng)盡量住在一起,怕他們有分離的恐懼。甚至還為他們準備了撲克牌——他們被扣押期間偶爾也會打 " 撲克 ",是自己用煙盒做的撲克牌。
工作組成員還分頭去不同的房間,跟他們聊天,進行心理疏導,從衣食住行聊到結婚生子,鼓勵他們 " 往前看 "。
" 盡管同情他們的遭遇,但我們要盡可能引導他們想一些積極的事情,比如馬上就要見到家人了,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 楊舒說," 這才是我們那個時候的工作任務。"
逃出生天后,的確有人立即表現出了 " 向前看 " 的跡象。剛剛離開內羅畢機場,還在中巴車上,途徑一家中資企業(yè),一名外號 " 小胡子 " 的船員立馬瞪大了眼睛:" 這家公司是不是中國人很多?我以后可以來工作嗎?" 他們已經開始考慮以后如何謀生。
而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人當初之所以聚到那艘不幸的漁船,謀生是唯一的動力。冷文兵 17 歲那年就登上了漁船,只經過了簡單的培訓。
據工作組了解,將船員們送到漁船上的各類 " 遠洋勞務公司 ",幾乎都沒有營業(yè)資質。工作組成員寧亞龍說,被劫之前,船員們幾乎都是家里的經濟支柱。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很多人尚未成年,甚至連勞務合同都沒簽,就匆忙奔向大海。
據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副主任陳朝陽介紹,由于出境人員數量基數大,目前中國公民在海外遭到綁架的人數位列全球第一,去年涉及中國人的海外領事保護案件數量為 8.5 萬起,每 6 分鐘就有 1 起案件發(fā)生,并且整體呈現上升趨勢。其中很多風險的發(fā)生都與中介機構的不合資質有關。
" 是否簽訂合同是辨別勞務中介機構正規(guī)與否的一個簡單方式。" 楊舒說。外交部領事司發(fā)布的《中國領事保護和協助指南》提醒出國務工人員,要選擇具備《對外勞務合作經營資質證書》或《境外就業(yè)中介經營許可證》的機構辦理出國務工手續(xù),并在簽訂合同時,要求對方將口頭承諾的條件一并寫進合同,防止日后出現糾紛。
護送人質回國之后,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已經收到了兩封手寫的感謝信。但在楊舒看來,把他們送回家只是領事保護中心應當承擔的工作。" 救援成功本身就具有重大意義。" 楊舒說," 我們不會放棄挽救任何一個公民的生命,保護中國公民在海外的安全和合法權益是中國政府義不容辭的義務和責任。"
斯蒂德表示,"Naham3 號 " 船員的獲釋,代表著索馬里海盜猖獗時期最后一批剩余船員被囚禁的結束。
自 2001 年至今,索馬里海盜對全球海洋運輸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已有超過 3000 名船員被海盜劫持為人質。
但現在,索馬里海盜的攻擊行動已經急劇減少,從 2011 年的 176 起降到了 2015 年的不足 12 起。2012 年以來,索馬里海盜并未在任何一次針對貨船的襲擊中得手。
針對海盜對被劫船員及其家庭在恢復過程中產生的長期影響," 海洋無盜計劃 " 做過一項研究。今年 6 月發(fā)布的這份研究報告稱,被釋放的船員人質在恢復生活的過程中,將可能面臨極大的挑戰(zhàn)和壓力。
根據研究,有 25.77%的船員患有創(chuàng)傷后精神緊張性精神障礙。
" 被劫經歷能夠對船員及其家庭產生持久的影響。但是船員是一個身體上適應性很強的群體,研究顯示大約 75%的人質將完全恢復 ",研究主要負責人科納 · 席勒博士說,但這必須有賴于一套系統(tǒng)的應對方案,包括人質被劫前良好的訓練、計劃和溝通,被劫期間來自家庭的支持,以及被釋放后對人質及其家庭進行系統(tǒng)的精神健康支持。
對 27 歲的冷文兵來說," 索馬里海盜 " 已是一個過去的問題,他曾為之賣命的那艘漁船也早已沉沒在大海里萬劫不復。他當前的問題是養(yǎng)好身體,重新支撐起整個家庭。他表示自己只想在四川老家找份踏實的工作,早點讓相依為命的父親抱上孫子,一家人安穩(wěn)度日。
回家后,冷文兵拿到了親戚送的智能手機,開通了社交網絡賬號,給自己取的網名叫 " 幸運仔 "。他在過去 10 年間漂泊不定,遇見海盜的罕見厄運在他的額頭留下了 6 厘米長的傷疤。現在,他知道自己必須擁抱新的生活,將一切壞運氣拋在腦后。